INTERVIEW: Confessions of the Beautiful Mind and the Echoes Forgotten Tomorrows
[ 專訪 ] 藝術家: Mirza Cizmic
1. 最近的戰爭對你的創作有何影響?在這種不確定性下,你的創作方式有什麼改變嗎?你是如何應對這種情況的?
Mirza: 我作品中的黑貓,一開始…也許是作為安靜的見證者。牠們幾乎是本能地出現(坐著、觀看、融入場景);後來,我理解到牠們代表著一種在場但不侵擾的存在,就像記憶本身,總是在那裡,無聲地觀察。你說得對,在西方文化中,黑貓承載著迷信或神秘,甚至不幸和巫術的象徵。但在我的世界裡,牠們是日常的守護者,牠們為我構圖中的張力帶來平衡。我也在某種程度上把牠們看作自畫像,牠們在光與影之間移動,從不完全屬於其中之一;這就是我經常作為一個人和藝術家的感受,在不同的地方、不同的時代、不同的身份之間。
2. 從這次的作品系列中,我觀察到動物元素變得更加豐富多樣,雖然這些場景依然帶有荒誕色彩,但動物們似乎巧妙地融入了人類的日常生活。相比您過去的作品,這次動物與人類的互動關係是否有了新的變化?這些動物的選擇和它們在畫面中的位置,代表著什麼樣的隱喻意涵?
Mirza: 在這個新的作品系列中,我希望動物感覺不像是入侵者,而更像是伴侶、見證人,以及人類經驗的鏡子;牠們融入家庭空間,與人類進行微妙的互動,甚至成為角色本身的延伸,牠們更加沉靜,但在這份沉靜中,牠們承載著分量。隱喻的意義是分層的。例如,狗可能反映忠誠或本能,但有時牠們是諷刺性的,展現了人類依戀的荒誕性。
3. 在您過去的訪談中,您曾談到作品中的幽靈代表著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的交界,象徵我們周圍那些看不見的力量和意識的神秘性。相比過去,這次展覽中幽靈元素的出現似乎有所減少,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動物與人類的日常互動。這種轉變是否意味著您現在更關注可見的、物質世界中的象徵?還是您找到了其他方式來表達那個「看不見的維度」?
Mirza: 正是如此⋯⋯這正是我的感受。過去永遠不會完全消逝!它在我們周圍的一切事物中留下痕跡、迴響和振動。在某種意義上,幽靈是我最直接的方式來賦予形式,展現記憶、創傷和缺失。但隨著時間推移,我意識到不可見的東西不需要一個幽靈的身影來存在。不可見的世界仍然存在,但我已經開始相信「不可見的維度」不一定總是需要以幽靈的形式出現。

4. 從您過去到現在的作品中,浴室一直是經常出現的重要場景;浴室通常被視為最私密的洗滌與淨化空間,但在您的畫中,這個空間似乎變得複雜而充滿張力。您如何看待浴室在現代生活中的象徵意義?它是否代表了純潔與污穢的交界?
Mirza: 在我的繪畫中,浴室經常成為矛盾共存的舞台。清潔與污穢、脆弱與親密、生命與衰敗。作為一個空間,它揭露了我們試圖隱藏的一切。
5. 性別模糊的角色在您的作品中反覆出現,這似乎不只是視覺張力上的選擇,而是有更深層的意涵。您如何看待這個元素在當代社會中所承載的意義?它是否反映了您對現代人際關係、性別角色,或是社會期待的某種批判觀點?
Mirza: 你可以說這些人物是我提問的方式。當定義我們的一切都被剝離時,我們還剩下什麼?當性別、階級和身份消解時,剩下的是某種更本質的東西:作為人類的共同脆弱性。
我作品中性別模糊的人物不是為了直接做出政治宣言,但它們承載著社會意義,因為它們抵抗定義。對我來說,這些人物代表了身份的流動性。在類別之間的空間,一個人可以存在而不被束縛。
當我描繪它們時,我不是在想「男性」或「女性」,我在想的是存在。我在想情感、脆弱、力量、恐懼、溫柔,這些品質不屬於任何一個性別,而屬於人類的處境本身。模糊性允許人物變得普遍、開放;他們可以是任何人,同時又不是特定的任何人。
在當代社會中,身份越來越多地被協商、表演,有時甚至被武器化,我發現模糊性是一種真實的形式。它允許同理心,允許觀眾將自己的理解投射到人物身上。
6. 您在作品中處理男性氣質和性別權力議題時,運用了不同層次的視覺語言:有些直接而毫不掩飾,有些則相當隱晦,像是早餐盤中蛋與香腸的排列,或《The Alibi》中鹿頭投射出的陰影形狀,都巧妙地暗示了男性性器官。這種從「顯性」到「隱性」的表達方式,是刻意的創作策略嗎?還是這是您希望觀眾能在作品中發現不同層次的訊息?
Mirza: 從顯性到隱性的轉變與其說是一個精心設計的策略,不如說是一個自然的演變。我認為隨著我對這個主題變得更加自在,我對挑釁的興趣減少了,對細微差別的興趣增加了。
我希望我的作品能在多個層次上運作。有人可能首先看到一個熟悉的家庭場景,一頓早餐、一個客廳,只有後來才意識到物件的排列、影子或姿態承載著另一種更深層的含義。這個認出的時刻對我很重要。這是觀眾成為作品的一部分,完成其意義的時刻。模糊性、分層、安靜的機智,它們都是邀請。我希望人們去發現,而不是被告知。因為發現,就像脆弱一樣,是一種親密的行為。

7. 《Unwritten Confessions》這件作品的呈現方式相當隱晦,像是一種無聲的吶喊。牧師房間表面平靜禁慾,但牆上Tom of Finland的畫像卻透露出被壓抑的慾望。這是否也在象徵著芬蘭社會,甚至更廣泛的宗教社會,在面對性別認同或性取向議題時的壓抑狀態?還是您也在暗諷整個社會體系下,那些無法公開言說、只能被藏在私密空間裡的真實自我?能否與我們分享更多這幅作品背後的深層含義?
Mirza: 對我來說,這件作品不是!!關於芬蘭或宗教,雖然這兩個背景都是其中的一部分,但這是關於人類普遍的隱瞞經驗。每個社會在某種程度上都要求個人壓抑自己的一部分以適應環境。《Unwritten Confessions》是關於那個隱藏的協商,以及我們如何在保護自己最親密的真相的同時維持外表。也許其中有諷刺,是的,但不是嘲笑。這是一種溫柔的諷刺,對一個要求純潔卻否認人類存在複雜性的世界的荒誕性。
8. 在《The Last Stand, To N.D., with love》中,您使用了Rothko式的色塊背景卻上演著懲戒場景;在《Puppy Dreams》裡,孟克的《吶喊》以拙趣的方式出現在畫面上。這種將藝術經典「日常化」或「荒誕化」的處理方式,是否您想透過這些作品的選擇傳達訊息?
Mirza: 在《The Last Stand, To N.D., with love》中,我受到了一個我深深欽佩的人的啟發。我不會說是誰,讓他繼續是個謎團。我想探索超越和殘暴如何能夠並存。通過描繪懲戒的行為,我試圖讓它同時感覺既神聖又令人不安。它提醒我,優雅和苦難不是對立的;相反,它們往往深深交織在一起。
在《Puppy Dreams》中,孟克的《吶喊》「繪畫」變得充滿孩子氣,這是我們所有人共享的文化記憶的視覺迴響。它被複製了那麼多次,以至於已經失去了它的銳利感,所以我試圖將它放在一個嬉戲、天真的設定中,以恢復它的脆弱性。當一個恐懼的象徵變成玩具或裝飾品時會發生什麼?它仍然保有意義嗎?這是我想要提出的問題。
9. 近期的全球局勢充滿動盪:戰爭、政治紛爭、社會議題層出不窮。您的作品一向以對社會框架的嘲諷和批判著稱,面對這些快速變化的時代背景,是否激發了您新的創作思考方向?有哪些當代議題是您最近特別關注,並希望在未來作品中深入探討的?
Mirza: 流離失所、身份認同,以及公共道德與私人慾望之間的緊張關係對我來說分量很重。我想探索這些,不是作為頭條新聞,而是通過親密的、個人的鏡頭。全球危機如何在個人生活中激起漣漪,創傷和韌性如何共存。 我想進一步推進這些主題,使用荒誕、幽默,以揭示當代生活的矛盾。我的目標不是說教,而是舉起一面鏡子,展現複雜性、不適感,以及那些安靜的、經常被忽視的人性時刻。我們被告知所有人類應該是平等的,但我不能忽視有些人卻被賦予了更高一等的「平等」。那種緊張、那種不公正,吸引了我,它可以成為我未來作品的強大起點,一種探索權力、特權,以及公平與不平等之間脆弱平衡的方式。
*這句話表面上是在談「平等」,但其實是在諷刺社會中的不平等現象。其中的 “more equal”一詞引用自George Orwell 的小說 Animal Farm,原句是:“All animals are equal, but some animals are more equal than others.”這是一種矛盾修辭(oxymoron),用來揭露權力體系下虛假的平等:表面上大家都平等,但實際上有些人擁有更多特權與資源。

10. 這次個展也是您與Artemin Gallery 的多次合作之一。在展覽之際,您有什麼話想對觀眾們說嗎?或者,您希望觀眾在看完這次的〈Confessions of the Beautiful Mind and the Echoes Forgotten Tomorrows〉之後,能帶走什麼樣的感受或思考?
Mirza: 我不認為Artemin Gallery 只是一個畫廊;我把它視為一個我從未造訪過的家。一個我總是受歡迎的家,一個當世界變得太沉重時我可以躲藏的地方。至於觀眾,我希望他們進入這些展覽時沒有期待,允許自己先感受而不是分析。《Confessions of the Beautiful Mind and Echoes of Forgotten Tomorrows》是非常個人的,但它們不只是我的告白;它們是對記憶、身份和人類經驗矛盾的反思的邀請。
最重要的是,我希望人們帶著同理心離開,認識到在外表之下,有著看不見的掙扎和脆弱的時刻。也許,在某個時刻,他們會看著世界和自己,注意到那些經常被忽視的東西。



